风吹唢呐

【乡音乡情】

风吹唢呐

■ 傅兴奎

大概是出生在陇东乡村的缘故，童年的我和活跃在民事活动里的唢呐很早就形成了一种默契。进城工作之后，由于疏于回家，远离了与自己相关的婚丧事件，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甚至有些忽略唢呐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沿着临街的铺面逐一乞讨的时候，我才再一次听到了久违的唢呐声。那一刻，唢呐的声音从我记忆的深处弥漫过来，罩住了哺育我的村庄。

我坐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上，满怀喜悦地向四周瞭望，远处走来一支披红挂绿的队伍，在前面招引新娘子和花轿的吹鼓手们，闪着黄铜光亮的喇叭、系在唢呐杆子上的红绸子，鲜艳夺目。

铜号长鸣，一串报喜的音符之后，主人笑盈盈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看新媳妇的人们在崖畔上排起了长蛇一样的阵型。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之后，激越欢快的唢呐曲便把把喜事送上了高潮。一对新人在花样繁多的曲牌转换中完成了拜天地和入洞房。顷刻之间，院内院外、崖畔上下，热辣辣的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和笑语声便汇成了一片。点头、踏脚、闭着眼睛，满脸得意的吹手们在大家的啧啧称赞中，两腮鼓得俨如旱地里的蛤蟆，顶脖上的筋通红，一闪一闪地直跳。客人们听得高兴，于是，有人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钱扔进存放赏钱的盘子里，吹鼓手们旋即耍出各种路数，卖开看家本领。你一曲《开柜箱》恩恩爱爱，我一曲《小桃红》缠缠绵绵。一支不够劲，两支唢呐一起吹，嘴吹不过瘾，唢呐塞进鼻孔里吹，堂鼓、锣、钹、笛、胡弦、牙子、梆子各有各的绝活。要是你觉着还不够现代，咱就来一段《好日子》。表演者吹得如痴如醉，听众们在一旁心驰神往，一时间，猜拳行令的停止了喝酒，三姑六婶们忘记了整天掉在嘴边的家常。就连那些站在人背后偷看新郎的女娃子们，也因为唢呐的撩拨，突然忘记了羞怯，扑闪着大眼睛，目光在院子里帮忙的后生们脸上飞呀飞的。

在陇东农村，高亢激越的唢呐总是和乡村里那些让人高兴的喜事连在一起的，娶亲、嫁女、满月贺寿、盖房子、闹新春，如果不吹上几曲，喊上几嗓子，排场再大花钱再多也算不得圆满。

在杂乱无章的民俗里，欢快的喇叭声是一个了不起的智慧，它会在你情感上最需要它的时候，和你产生一种精神共鸣，引领着你的灵魂从这一座山翻到另一座山。

其实，唢呐的声音不只属于欢乐和享受，生活里许多让人悲伤的元素，在我们还没有觉察之前，就被机敏的唢呐捕捉到了。

和喜庆的娶亲场面相比，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送殡队伍里传出来的唢呐声。不管是默默无闻，还是轰轰烈烈，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很少被人牵挂，但老去的时候，一定要弄得热热闹闹。对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陇东人来说，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瞬间。引魂的纸幡、沉重的灵柩、绵长的送殡队伍，因为唢呐的催动，在黄土上携起一片滚涌如潮的悲声。孝子队伍发出的撕肝裂肺的恸哭，直叫日月动容天地垂泪。等到棺材入土，坟茔隆起，唢呐声会随之戛然而止，失去亲人的村民们算是又结束了一桩大事，后面的日子还得踏踏实实地去过。

在陇东唢呐中，有一支让人忧伤的曲调叫《雁落沙滩》，讲述的是一只大雁因为遭猎人袭击与整个雁群惜别的故事。送别父亲的那个晚上，吹手们特意把它演奏给我和我所有的亲人。家祭结束后，那些充满惊怕和怨恨的雁叫声在我的脑海里整整萦绕了一夜，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猎人射伤的孤雁，被父亲扔在了寂寥的沙滩上。虽然此前我也深深地明白，生与死、物质与精神以及时间与存在，是我们每个人都无法攀越的屏障，但因为有了诸如唢呐一样的乐器，我们才能够抵达现象之后的本质，才能在阴阳两界里实现精神和灵魂的沟通。

在我们居住的城市，经常有唢呐声在你不经意的时候远远地飘过来萦绕在你耳畔，那一定是吹唢呐的人在生活中遇到了伤心的难事，那些扯着丝丝哀怨的声音，在你没有任何预感的时候，会将你的心一下子扯得丝丝缕缕、支离破碎。那是一种受伤的声音，一种血泪搅拌后的声音，只有在最悲情的时候，唢呐里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和音响店里播放的流行音乐相比，老人演奏的《蓝花花》流畅之中略带滞涩，那些从锁孔里跳出来的音符，因为路人的阻隔、风声的撕扯和吵声的调和，进入我们耳膜的时候，已经有些断断续续、曲不成调。

有人曾经告诉我说，一个人的身上有很多处不流血的伤口，那是任何语言和眼泪都够不着的地方。但神奇的音乐会代替你触摸到它，它会用撕肝裂肺的音符帮助熨平所有的苦痛。

从城市上空悠然而过的唢呐声，一下子勾起了我脑海深处很多忧伤的往事，那个在沿街店面前徘徊的老人，以及写在他脸上的父亲般的忧伤，让我对唢呐和乡村土地上所有的乐器没齿难忘。

（作者为甘肃省作协会员，现就职于甘肃省庆阳市财政局政府采购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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