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有个翠云廊

【文化中国行】

广元有个翠云廊

■ 张厚美

翠云廊者，古蜀道上之柏树长廊也。自广元昭化至绵阳梓潼，蜿蜒三百余里。山不甚高，而古柏森然，魁梧茂盛，千姿百态，莽莽苍苍，凡生物至此，皆显渺小。

中国古树，存世者稀。陕西黄帝陵有周柏，传为周天子手植；泰山“五大夫松”，秦皇避雨其下，封以爵位；晋祠存西周古柏二株；嵩阳书院“三将军柏”，汉天子所封。然翠云廊之古柏，实为天下第一。以剑州为中心，呈“人”字形分布，长151公里，存古树20973株。其中百年以上者20391株，剑阁境内7778株，多500年以上。三百里驿道，万余古柏，苍翠葱郁，天然绿色长廊，故名“翠云廊”。

“翠云廊”之名，源自清康熙三年剑州知州乔钵诗：“剑门路，崎岖凹凸石头路。两行古柏植何人？三百长程十万树。翠云廊，苍烟护，苔花荫雨湿衣裳，回柯垂叶凉风度。”

广元之山，与他处不同。山势不险，而古柏参天，反显雄浑。出广元城南行二十里，即见两排古柏如卫士夹道而立，乃翠云廊北端起点，绿色巨龙自此延伸至梓潼。

我是地道的广元人，尤喜微雨时节访此古树。雨丝斜穿柏叶，溅于青石板上。树皮皲裂，吸水后呈深褐红色，似广元红砂岩所研颜料。以手抚之，不惟觉其粗糙，更感温热脉动——此乃二千年生命之搏动也。

翠云古柏，饱经风霜，富有传奇，树种亦奇。中有“剑阁柏”，被誉为“国之珍宝”，树龄2300年，高27米，笔直挺拔。其奇在于远看似松、近看为柏，果椭圆形，类松果。“剑阁柏”为“四川十大树王”之一，举世无双。另有“夫妻柏”，两树连根，虬枝交叠，如情侣相依，百姓以红丝带系之，祈美好姻缘。

漫步古道，树木铭牌上树龄动辄千年，古蜀文明遗迹隐现其间，令人幽思顿生。“两行古柏植何人？三百长程十万树。”自秦至明，翠云廊七次大规模植树。植树护树之念，已入地方民众“基因”，代代相传，守护千年。

翠云廊植树史两千二百余年，为中国植树造林之源。古柏群跨越千年仍青苍，根本在于秦汉以来之接续守护，关键在于“官民相禁剪伐”“交树交印”等制度之坚守。“交树交印”者，古人算“生态账”之生动演绎也，蕴含环保之古老智慧。

沿7778株古柏所构绿色长廊北行，历史气息扑面而来。阿斗柏、汉砖柏、庞统柏、隆中对柏、鸳鸯柏、石牛柏、结义柏等，苍翠挺拔，各具特色。每一古柏皆活史记，每一古柏都有精彩传奇。道左有“望夫柏”，状如妇人盼夫归。与剑阁柏同龄之“帅大柏”，为廊中最大者，需五六人合抱。其名源于1963年朱德委员长视察时，农民向导言“前面还有一窝（棵）帅（硕）大的树”，朱老总解读为“大树里的元帅”，遂得此名。

古树名木，乃“绿色文物”“活化石”，有固碳释氧、阻尘滞埃、调节气候、降低噪声之生态价值，于维护生物多样性、生态平衡和环境保护中作用不可替代。此间古柏，实见过大世面。见过秦吏执剑量地，汉卒荷锄栽苗，听过盛唐驼铃，抚过北宋茶担。每一道树皮皲裂处，皆沁历史松脂。

沙沙脚步声近。护林员老杜弯腰，以放大镜检视“阿斗柏”树皮——“是天牛幼虫。”他眉头紧蹙，从帆布包中取出注药器。阳光透过叶隙，铜钱般大小的光斑烙在黝黑的脸上。三十七年巡山，记不清穿破多少胶鞋，却记得每株古柏“生辰八字”——何株为张飞所植，何棵为诸葛所浇，皆刻于掌心老茧中。

骤雨忽至，避入驿亭。雨帘中，“剑阁柏”轮廓愈显清癯。两千三百年来，见张飞植柏士兵磨破草鞋，闻李白“蜀道难”，今又在北斗卫星注视下抽发新枝。

雨渐疏，续南行。道旁铭牌星罗棋布：“结义柏”留关羽掌纹，“隆中对柏”荫庇诸葛羽扇，“石牛柏”系姜维战马。扫码声不绝于耳，现代科技与古老生命水乳交融。忽忆县档案馆中泛黄交接单——自明代“交树交印”至今日离任审计，制度年轮扩展，守护初心如新。

暮色染透剑门关时，遇巡山护林队。手电光游走古柏间，1037名护林员脚步声与虫鸣交织成夜曲。其检查每株古柏，如太医诊脉。年轻队长小杨取出平板电脑，将“望夫柏”虫害数据上传云端。此斜出石壁之古柏，传为三国时妇人望夫所化，今其年轮中又添5G信号波纹。

月光洗亮群峰，余立于古驿楼残垣上俯瞰。翠云廊如青龙，游动群山间。株株古树沉淀岁月痕迹，圈圈年轮记录历史脉络。山风送泥土芬芳，混着柏树松香。远处县城灯火阑珊，近处古柏静默如谜。此活史书，既记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之落寞，亦见证红军北上抗日之烽烟，既镌“交树交印”古老智慧，亦书生态文明崭新篇章。

古柏无言，下自成蹊。千载风雨，不改其志。今人观之，岂能不生敬畏之心？保护古树，实乃传承文明之举。每一片柏叶，皆为先民智慧之结晶；每一道年轮，皆为历史沧桑之见证。吾辈当效法古人，守护此绿色瑰宝，不负先人栽植之苦，不负自然造化之功，不负历史传承之责。

（作者单位：四川省广元市生态环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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