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菜油香

【岁月】

小时候的菜油香

■ 俞俭

阳春三月，油菜花开，老家婺源又迎来旅游旺季，也勾起我对思溪村老油榨的回忆。

油榨，就是榨油坊，村里人习惯称为“油榨”，乡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老家思溪村的油榨位于村头溪南边，大约建于清朝光绪年间，是附近十里八村规模较大、设备齐全的油榨。榨油的时节，闻着油香就找到了。油榨一响十里香呢。

油菜花盛开时节，歇了一冬的油榨打开大门，开始进入一年一度油光发亮的日子。

那时生产队种两季稻子一季油菜，割了晚稻种油菜，收了油菜又插秧。油菜是唯一的冬季油料作物。

将近五月，油菜籽荚成熟,天气晴好，乡亲们把油菜割倒放在田里晾晒几天，再收到生产队晒谷场，摊在一排排谷簟里晒干,就可以打油菜籽了。小时候很喜欢听菜籽荚爆裂的声音，菜籽晒干才送到油榨。

油榨屋分几大区间，灶台蒸锅、碾坊、榨油、装油，没有壁墙隔断，区间功能分明。榨油在乡村算是个技术活，每一道工序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油菜籽过秤之后，就抬到大灶台处文火烘炒，炒得香喷喷的，泛着一层油光。菜籽炒得好不好，影响出油率和新油品质，德叔一边翻炒一边翻看，火候把得非常好。

油菜籽炒好后倒入碾槽，一层层扒匀，牛拉着碾机轮子吱吱转动，碾压菜籽。爬到碾盘架子上，赶牛拉碾，像坐在飞盘上一样，是小时候到油榨里玩耍最喜欢的一件事，但上面只能坐两三个人，要不然牛拉不动。

碾好的油菜籽粉倒入大木甑，放入大蒸锅。大柴灶火势很旺，火光映红半个油榨。祥哥从大甑中铲出一勺蒸熟的菜籽粉，倒入垫好稻草的铁箍，把稻草合拢盘结，赤脚在上面来回踩踏，把一甑菜籽粉全部踩踏成一块块坯饼，就送去装在榨槽里。

如果说炒籽、碾籽、蒸粉、箍饼是铺垫，开榨则是高潮，是最精彩动人的环节。油榨里做事的都是打着赤膊，浑身汗水油光发亮。一根粗麻绳吊在房檩上，悬系着长长的撞锤，五六个男子汉分立左右扶托撞锤，灶伯紧把锤头，振桂师操把锤尾，只待“嗨嗬”一声吼起，撞锤扬起，荡至半空，悠悠落下瞬间，大家紧握撞锤合力平推过去，“砰”地稳准狠撞击到榨槽上的檀木楔，满屋震响回荡。如此一浪一浪有节奏地反复撞击，榨槽里的菜油汩汩流入油槽，再流入油桶，整个油榨都香了，整个山村都香了。

扬锤撞榨的壮观场面，惊险，刺激，震撼，不管大人小孩都爱看，那是透出阳刚之美的舞蹈，是我儿时记忆中最精彩的画面。握锤的男子汉个个都是壮劳力，晶亮的身躯迸发出火热的力量，专注而洒脱，粗犷而灵动。那声势，那气魄，刚劲有力，畅快淋漓，将劳动的荣耀发挥到极致。

一榨油出来，光膀流汗的男子汉们坐下歇息，或抽香烟，或点旱烟，透过烟雾，眼望刚出炉还泛着黄色泡沫的新菜油，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还记得村里一位老秀才，常吟诵古人一个榨油坊的对子：“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光似月，照亮万里乾坤！”一副很是得意的神情，似乎这对子是他“榨”出来的。

每年这个时节，整个村子都弥漫在一阵阵浓郁清醇的菜油香之中。新油要到乡粮油收购站交足“公油”，剩余的按各家劳力能分几两油。分到油，母亲会做几个时鲜菜，油香菜香飘满屋,感觉味道特别好。然后那点油就要省着吃，或来了客人，或是节日，才会香一香。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各家各户都种油菜，三月菜花遍地金黄，六月菜油十里飘香。油菜籽大获丰收，村里的油榨更加繁忙热闹，榨油的日子比以前延长很多天，直到中秋节以后。

我家不仅责任田种油菜，还腾出更多菜地种。栽油菜那几天真把人累坏了，我站在地边递油菜秧给母亲，母亲挥着小锄头，头也不抬地一行行栽种，常常累到直不起腰来。

初夏油菜籽荚爆裂的声响，似乎就让人闻到了菜油香。成熟的油菜直接收割来晒在谷簟里，晒干以后踩打油菜籽，菜籽经过晾晒,就送往油榨换油，从此家里再不愁食用油。我参加工作到了县城、到了省城，母亲都要我从家里带几瓶菜油走。

生活如同一条河流，源源不断向远方奔腾，也冲刷着那些人们期望留存的事物。不知哪一年，老家的油榨悄无声息地消逝了，几位榨油师傅也相继离世，留给我深深的回忆和怀念。

村里有了两台榨油机，机器轰鸣替代了扬锤撞榨声。然而，多少年来，油榨红火欢畅的场景、浓得化不开的菜油香、撞锤扬起的弧线、放声高唱的号子、轰轰烈烈的撞击声，一幅幅宏壮灵动的画面雕塑在我记忆中，一曲曲激扬澎湃的旋律回荡在我脑海里，更仿佛有一种精神力量一直贯注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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