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就要开动

【岁月】

列车就要开动

■ 王悠行

朝阳从溆水对岸那片空旷的田野照过来，使这座依附在山边的县城小站立刻变得明亮起来。

我挑着一担行李检票后来到站台上，望着站台下隐喻着远方和希望的往前延伸的铁轨，等待着一个庄严而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车站西头那座山嘴后，陡然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把我吓了一跳。扭头望去，那比水牛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蒸汽机火车头吐着浓烟，拖着长长的一节节绿皮车厢如巨龙一样“轰隆轰隆”驶过来，减速后进入站台，稳稳地停了下来。

站台上的人群发疯一般纷纷往前奔跑。上车时，我的扁担别在了车厢口，正狼狈不堪间，后面的人使劲一推，我借力一挣上了车。因是淡季，我轻而易举找到了一个座位，长吁了口气。列车徐徐启动起来，车厢广播里响起了欢快的歌曲：“朋友啊朋友，列车就要开动，我将和你一路同行……”

站台上立正目送列车驶离的工作人员、铁路边盛开着的红艳艳的夹竹桃、远处一抹横在天际的远山，宛如过去的时光一样缓缓往后退却。劳苦功高的列车似乎嫌休息时间太短，带着情绪沉闷地大吼一声，渐渐加快速度，往阳光明媚的远方奔去。

这是1980年初秋的一天，我第一次从县城乘坐火车去省城求学。许多年后，那次专程从乡下送我到火车站的长兄讲到我上火车时，说他在栅栏后看出我好紧张。已在城里工作多年的我感到有伤自尊，当即予以否定。但现在回忆起来，他说的真实有效。一个山里少年，头一回坐火车离家远行，怎能不紧张呢？时至今日，我并不为自己没有贵族那样从容不迫的优雅风度而感到惭愧。我那些参加过这条湘黔线铁路建设的乡亲们，有的为了看一眼火车曾经来到铁路边，当听到火车尖锐的汽笛声，还有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呢。而我，仅仅是吓了一跳，仅仅是有些紧张而已。

作为只爬过手扶拖拉机和去过二十里远的集镇的我，对于要坐十二个小时火车才抵达目的地的长途旅行，不但不感到疲惫，反而感到无比奇妙。那宽敞明亮的车厢，那倚在车厢连接处朝壁上的铁制烟灰盒潇洒弹着烟灰的旅客，那不时提着茶壶给旅客倒开水或推着推车嚷嚷着“香烟瓜子橘子水”推销的乘务员，那拿着扫把提醒旅客高抬贵脚以便清扫的胖乎乎的清洁员，以及车窗外那一望无际阳光普照的秋日的田园，都化成了记忆中一幅幅着了暖色调的油画，历久弥新。

此后，我在这座城市上学和工作，经常乘坐绿皮火车往返于省城和家乡之间。但在春运其间，我对火车充满着爱恨交织的感情。爱的是火车能载着我回家过年，让我一解乡愁，享受“行尽山岭头，欢喜入乡关”的愉悦，恨的是车厢里总是那么拥挤，因没有座位只得一路站着的一夜无眠的旅行总是让人疲惫不堪。毕竟，在春运的列车中，那淡绿色人造革通座上的座位就像古时县令和太守的官位那样成了稀缺资源。没座位的一上车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找座位，有座位的也不敢离座，实在憋不住内急，便托付终身一般求助邻座帮他看管好座位莫被人占了，才敢起身朝厕所挤去。有一回，我通过不懈努力终于在一节车厢发现了一个空座，无比单纯地问坐在旁边的那位好汉有没有人。他一本正经地说，有人！上厕所去了。当我转身走过去时，后面一摩登女郎也过来询问。那位仁兄立马满脸堆笑说：没人呢，请坐。我懊恼不已，恨自己因缺乏社会经验错失了这么宝贵的机会，不得不在拥挤和冰冷的车厢站了一个通宵。

如果说还乡时还有找到座位的奢望的话，那么，过完年返城时能挤上火车找到一个立足之地就算三生有幸了。在改革开放春潮中，做生意的小商小贩，南下打工的农民兄弟，返城上班的公职人员和上学的学生，满怀希望提着大包小包汇聚成滚滚洪流涌向火车站。车厢里总是一如既往地挤得水泄不通，弥漫着人体各种气味。车厢连接处、过道上和盥洗间都挤满了行李和人，甚至行李架上也坐着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旅客。到了天亮时，还有从座位底下如虫子一样蠕动着爬出来的人。随遇而安的他们潜伏在座位下安身立命，起来后又乐天知命地伸个懒腰，笑对奔跑着或蹉跎着的人生，准备下车或继续旅行。

好在我那时候年轻。为了母亲在村口倚树而望的期盼，为了跟国人一样把春节团聚看成教徒朝圣一般的虔诚，再艰苦的旅程又哪能阻挡我回家的脚步呢？

如今，改革开放推动着我国铁路事业飞速发展，列车从蒸汽机、内燃机发展到电气化时代，眼下又步入了高铁时代。我的家乡也通了高铁，从前的遥远不再遥远。只可惜我的父母已经走远了，我的故乡也随之慢慢远去了。满目山河空念远，我很少去享受高铁带来的快捷、舒适和体面的还乡旅程。只有傍晚在小区附近漫步时，我有时喜欢遥望远处飞驰的列车发一会呆。

暮色里的车灯在旷野的晚风中由远而近闪烁着，仿佛一下子照亮了我的青春，照亮了那个坐绿皮火车的时代。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市国库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本报拥有此文版权，若需转载或复制，请注明来源于中国政府采购报，标注作者，并保持文章的完整性。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