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父走了
【我的父亲母亲】
酒父走了
■ 齐玄江
母亲2017年3月走了以后,我们以为这下父亲可以轻松一些享享清福了。谁知不出半年他就病了,得的还是妄想症。
起先,他嚷着要找一个老伴,且见人就说,毫不难为情。我们也觉得父亲可能太孤单了,要是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老伴陪他安度晚年也好。
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不对劲了。有一次,他说,玄河(我家老四)是要到北京去的,是会进中南海工作的。毛主席会保佑我们一家,他就在我家后院的菜园子里,晚上也常来看他。他总是对众人这样说,神情很认真,不见一丝笑容。有时他又偷偷地走出去,下雨也不知道回来。我们很吃惊,知道他病了。
父亲年轻时是很风光的,一切都在母亲突然生病后变了。
父亲有小学文化,是大队里的会计,算盘打得非常好,算起账来,你只听到算盘珠子一片噼里啪啦地响,珠子在算盘上飞舞,就像变魔术一样。账本上的字也写得很匀称,那些阿拉伯数字就像士兵一样整齐地排在格里子。算完账,他把算盘一甩,那些珠子就乖乖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然后把账本灰色的硬皮合上,对趴在一旁看得出神的我喝道:“看什么!还不去帮你妈干活去!”我知道,他倒不是骂我,而是为了表现一下他那潇洒的派头。
大队里有他这样文化的干部不多,除了做会计,他还会为修水库、修公路搞测量设计。父亲是大队里第一个买自行车、收音机的人。记得那收音机很大,摆在上门头条桌上,正面有发着光辉的毛主席像,下有一行字:人民公社好。我们家里还有一部手摇唱片机,唱片都是京剧,有马连良的,有周信芳的。父亲不怕出远门,公差一般都派他去,大队里要买拖拉机,他就开了介绍信到南昌拖拉机厂去。那一次他平生第一次坐了飞机,是那种坐二三十人的螺旋桨飞机,从南昌机场起飞到上饶,飞了两个小时。有了这次经历,他逢人就吹牛。多年后我曾问他,为什么大队里这么大方让他坐飞机回?他说,那一次他到南昌化肥厂去找厂长,用木材交换为大队弄来了几吨化肥,他是陪厂长一起回的。母亲生病那年初,传说他正要被调到县里的水利局去。
母亲生完小妹突然病了,父亲忙着带母亲到景德镇、横峰等地的精神病医院看病。他一下老了十岁。恰巧这时县里派来了工作组,落实农业学大寨。组长姓余,是个清瘦的中年人,下乡时,有草帽却很少戴上,总是背在肩后,手里还总是捧着个写有“为人民服务”的茶杯。他对父亲很不满意,因为他召开的几次会议,父亲都未能到场。父亲多次解释是带母亲看病去了,他不听,认为是借口,再解释,他认为是对抗。家里没有了母亲支撑,一下子垮了。爷爷奶奶还在,不但帮不上忙,还要人照顾,小妹生下来送人后,还有六个孩子要养,他哪里能分身去围在余组长周围?也就是这时,他要调到县水利局的事也落了空,那余组长甚至要让父亲离开大队去种田。好在会计工作没人替代得了,父亲勉强留了下来。
这时的父亲真是苦闷极了,工作与生活就像两座大山压了过来。而且世态炎凉,人们看他的眼色都变了,以前的几个朋友也躲着他。他无处倾诉,长期的压力、屈辱使他快崩溃了。夜里,我看他偷偷流泪。熬不过去,他就在半夜铺开稿纸给人写信。我一次看见信封上写的是“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收”。信写了很多封,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寄出去,或是寄出去了根本没有回音。靠着写这些信父亲终究慢慢地挺了过来。他开始每天晚上喝杯小酒了。
现在想来,从那时起毛主席作为偶像一直活在父亲的心中,他是相信毛主席的,是毛主席保佑拯救了他。如今老了,糊涂了,那些潜意识里的东西一下子蹦了出来。
我们带父亲到上饶三院住院。父亲的病并不算重,除了那些幻想外,大部分时间都很正常。国庆节、春节我们接他出来去旅游。他喜欢坐汽车,且颇能吃,我们都很放心。只是有一次,他上厕所大便,厕所只有蹲坑,我努力扶着他,他依然蹲不下去。他站在那里,裤子褪到脚踝,露出黑且瘦的两条腿,绷起着根本没有多少肉了。我说,站着,不要怕拉在裤子上。他全身抖着,弯着腰,嘴里哼叫着,半天也没拉下来。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住了四年医院,院方说,父亲太老了,最好能接回家,不要死在医院里。接回来后,除了每隔两天要发一下狂躁症,其他还好,也还是能吃。看见我们喝酒,他也要。我们给他倒一小杯。
在家住了半年,有一天他突然不会吞咽吃饭了。我们只好喂他流食。新冠疫情缓和后,我回家看父亲,他还能认得我,说话也清楚。他常记起我家的田地在哪儿,接下来就把我们兄弟姐妹的缺点挨个批评了一遍。我们围着看他那认真的神情,都会心地笑了。
他在床上躺得难受,总想下地。我们怕他摔下来,就买了一张医院用的病床,两边立有保护的架子。可是有一天趁我们不在,他竟然还是自己下到了地上。看见他时,他正扶着床架认真地研究这张床。见我们吃惊地进来,他好奇地问:这床有四个轮子,是不是可以开到马路上去……
住了几天,我要回北京去。头天夜里,我去和他告别。他认真地对我说,我还有十天的活头。我当他是说胡话,安慰他说身体会好起来的。他又说:“我还有十天的活头。”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一天早晨,我接到弟弟电话:“爸昨天半夜走了。”我屈指一算,距他说那话正好是十天。
也许,父亲不是个成功的人,他的一生可以说含辛茹苦、饱受压抑,但他是坚强的,他教会了我怎样做人。我出远门上大学时,他对我说:“不能做违法的事,不能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这成为我终生的座右铭。
父亲叫齐丕养,村里叫他“养”或“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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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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