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过年

【乡情乡韵】

山居过年

■ 王悠行

我家乡秦属黔中郡，乃古蛮夷之地。开户相望，惟见万山罗列，古木森然。千百年来，那些飘荡在历史深处的蛮烟瘴雨和巫风傩俗，形成了此地独特的梅山文化。故而，单就其节日习俗而言，就与同省的湖湘文化地区有较大差异。如我乡不过元宵节，而是吃爬界肉，不过端午节，而是过五月半，对中秋节无所谓，却对七月半很重视。不管与他乡比有多大的不同，但过年的热闹却是一样的。

山里人家劳累了一年，到了年前起码要杀头肥猪，打桌豆腐，舂筐糍粑，蒸缸甜酒，这样就可以过一个热闹年了。

年三十自然要吃团年饭。在贴了春联挂了红灯笼的堂屋虔诚焚香敬过祖宗，让神龛上的列祖列宗优先享用酒菜的香气后，一家老小便围坐在摆满鸡鸭鱼肉的八仙桌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地干将起来。老婆婆忙着给娃娃夹菜，但老眼昏花地夹了一坨白花花的肥肉，引起儿孙们一阵快活的笑声。娃娃们不爱吃肥肉，推来让去间，肥肉一下掉到了地上。在桌子底下的麻狗见了，跃身一个前扑……说时迟那时快，平常老态龙钟的老人家此刻变得身手敏捷，飞起一脚踢开麻狗，弯腰捡起肥肉，噗噗吹两下扔进嘴里。麻狗吃不到肉反而挨了一脚，低吠几声发泄不满。

其乐融融地吃完年夜饭，暮色愈浓了。透过亮窗，尚可见对面背负积雪的邻舍屋脊和白皑皑的层峦叠嶂。在村前山涧哗哗的流淌声中，不时传来几声零星的炮仗声。

夜里守岁，全家烤着沿盆火，嗑着葵花籽摆龙门阵。娃娃们为了两毛钱的压岁钱，强撑着不打瞌睡，但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不多会儿，只听得刮起了北风，外面一阵阵木叶的飒飒声。

初一天没亮，山村里的炮仗噼噼啪啪响成一片。大家起来，窗外明晃晃的。推门一望，门外积雪盈尺，原来夜里又落了一场雪。

清早，家家户户要吃“元宝”。所谓元宝，即糍粑，寓意着四季发财。穿着新衣的娃娃突然记起了压岁钱，刚伸出手掌，大人狡黠一笑：昨夜守完岁了吗？自然没有，就只能懊恼自己贪睡了。好在邻居家的小娃娃们相约去各家拜年，立马又高兴起来。嘻嘻哈哈到邻舍得到落花生水果糖后，又咯吱咯吱踏雪到下一家拜年去了。

正月十五前，乡亲们按着“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外甥王”的古老习俗走亲戚抑或请客，山村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女主人用自家养的鸡鸭鱼肉，加上从屋后菜园雪地里刨出的萝卜白菜等时令蔬菜烹饪而成的一顿丰盛的早餐，往往要吃到中午时分。香气四溢的自酿米酒，更是男人们的最爱。

自然，请客时最热闹的莫过于请“新客”，即“新郎八公”——上年成亲的女婿。“新客”照例先在丈人家吃饭，倒是吃得甚是轻松惬意。不料轮到由岳丈家族的伯伯叔叔们依次请客时，经不得长辈们的殷勤相劝，以及陪酒亲戚的巧言令色，每日喝得醉醺醺的。也有山外的新郎，仗着自己见过世面又有些海量，赴宴时有点目空一切，岂料酒过三巡，长辈和亲戚们照着山里的礼数和套路劝酒，新郎慢慢地挡驾不住，脑壳便开始有点云里雾里了，也因此，以后进山来拜年的山外“郎八公”就变得低调了。“新客”虽是多呷了几碗米酒，多挨了婆娘几句臭骂，但能在山里讨得一个贤惠能干的妹子做婆娘为自己生儿育女，出点洋相又算什么呢？

白天大吃大喝请客走亲戚，晚上可以看舞龙灯蚕灯和辰河高腔戏。娃娃们不耐烦看戏，因为一个“啊”字婉转曲折都要唱半天，所以更爱看灯，跟着舞灯的队伍翻山越岭不是去这家贺“添龙孙”，就是去那家贺“起华堂”。大人们当然爱看戏。那些唱戏的男女，便在铿铿锵锵的锣鼓声中，于祠堂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地扭来扭去地唱。拉琴的人也沉浸在戏剧的情节里，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无比陶醉地头一晃一晃的。尽管年年都是什么《杨家将》和《十五贯》之类的老戏，尽管窗外还飘飞着一朵朵的雪花，但台下看戏的山民们，仗着肚里尚未消化完的肥肉提供的热量，一点也不怕冷，仍然伸长脖子，看得如痴如醉。

快活的日子就跟在雪地上滑雪那样快，转眼间，到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在吃过一餐爬界肉后，又准备爬界去进行新的一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劳作了。

大山里花开花落，眼下，又一个过年的喜庆日子大摇大摆走了过来。尽管家乡青山依旧，我心乡情依然，但父母已故去多年，想到清明还乡时“庭前冬青今犹在，屋里再无唤儿声”的几分惆怅，回乡过年的兴头便变得淡漠起来。我隔了这时空，默念着“此心安处是吾乡”，准备在城里过年了。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市国库集中支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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