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香

【人生百味】

栗香

■ 丁哲

从街边常去的那家炒货店里，买了一包炒栗回来，挨桌坐下，剥去栗壳，露出金色的栗肉，入口咀嚼，绵香不绝，令人回味。叫好之余，突然想起前日读的《东京梦华录》来。

该书的第八卷《立秋》篇载“鸡头上市，则梁门里李和家最盛……卖者虽多，不及李和一色拣银皮子嫩者货之。”

所谓的“鸡头”，学名叫“芡”，一种水生植物，种子叫芡实。立秋的时候，芡实上市，北宋汴京梁门里那条街上，炒芡实的虽多，都不及一个叫李和的人家炒得好、卖得好。这个李和，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二也有记载：“故都李和炒栗，名闻四方。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可见李和这家人，经营的主要是炒货，炒芡实、炒栗子都是一绝，生意非常好。

《东京梦华录》一书，成书于北方沦陷宋朝迁都临安之后。南渡士大夫悲抑填膺，怅然北望，缅怀过往，故都昔时的繁华盛况、风土习俗、勾栏瓦肆等种种情状，被作者孟元老一一诉之笔端。李和的炒货冠绝京城，时人争买，作者自然是心耿耿而意难忘了。

经营同样的东西，多家售卖，优者胜出，这种情况，古今是一样的。我买炒栗的这家，周围还有七八家店面，卖的也是炒货，但独独他家，因为栗大肉香，火候老到，买者最多，去得稍晚就买不到了，惹得周围的卖家只能干瞪眼睛，心中暗怨，因为“他人百计效之，终不可及”。东西不如人家，那只有无可奈何了。

这本是极平常的现象，可世事流转，造化便因此弄人，于是平常的变得不平常，最终在时间的深巷中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幻化为一个远逝的华丽的梦，让醒着的我们时时凭吊回想。

上小学的时候，去往学校的途中有一家回民饭馆，叫做“五味香”，主要经营早点，有油条、油饼、豆腐脑、豆浆、馄饨、羊杂、烧饼等，制作的功夫可谓一流，每早都是食客盈门，络绎不绝。家里那时并不宽裕，早点经常是前一天吃剩的窝头或馒头，不过一周当中必有一天，会给些零钱，可以到外面买着吃。“五味香”当中，最贵的是羊杂，最便宜的是烧饼，6分一个。我只能买这最便宜的。印象最深的是冬天，因为上学早，天还未大亮，掀开“五味香”厚厚的棉门帘子，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浪，炸油饼的味道满屋子都是，混和着羊杂的香气。排队的人黑压压一片，已经买好的客人则围坐桌边，大口开吃。厨子、售货员的喊声不绝于耳。我跟着黑压压的人群向前走，好容易挨到柜台前，把6分钱递进去，换来一个咸的扭丝烧饼，一个转身，腾下的狭小空间立即被淹没了。出了屋，顾不得冷风呼啸，对着烧饼，狠狠地一口咬下去，天，螺丝转的面饼里，麻酱裹着油酥一圈圈倾泻而下，跳跃缠绵，一起来诱惑味蕾。我吃得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哪管它天寒地冻，霜降冰封。

但别家的饭馆，生意就很清淡，无论怎样努力，食客总是寥寥。有一次“五味香”的烧饼卖完了，没办法，我只有到另一家去买。同样的烧饼，麻酱、油酥、螺丝转都有，但吃起来蛮不是那么回事。我心里懊恼不已：早知是这样，真该饿着肚子省下这6分钱，和下次的凑一块，买两个“五味香”的烧饼吃。

不过若干年后，因为城市规划，“五味香”被拆除了，取代它的是更具现代气息的高楼。而一拆之后，“五味香”竟从这个城市消失，无论哪里，都再没它的痕迹。有时故地重游，在高楼的影子里，昔日隆冬朔风中大嚼烧饼的场景会忽然再现，齿间舌上，麻酱裹着油酥，一圈圈地再次袭来。

而现今，坐在桌边的我，正剥着栗壳，嚼着炒栗。我能知道的，是栗子的香甜，无法知道的，却是若干年后，这家炒栗的小店，在还是不在。耳闻目睹，书里的，生活的，历史的，现实的，昨天和今天不一样，今天和明天不一样，未来是绵延到远方的道路，前方有怎样的风雨彩虹，无法猜出。魔术师变魔术，变来变去，无论怎样神奇，变的也仅是虚幻，而现实，变化的却是真实。一切如此厚重。时间是流动的江河，后浪推前浪，前浪不复来，一切皆成身外往事，余下的，只是身内的一往情深。想一想八百多年前的南宋，孟元老神回汴京，写到关于李和的文字时，除了故国之思引起的哀怨，他的嘴里，是不是也回荡着昔日京城炒栗的香甜？

当繁华盛况风流云散，一切成烟，无法挽留，我们需要抚慰的，是来自心底的那份苍凉。幸好还有记忆。记忆是一扇窗，打开它，里面有时空变易的惊叹，也有光影流转的感动与温暖。

（作者单位：河北省张家口市桥西区财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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