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尖上的宁州
【岁月】
勺尖上的宁州
■ 付兴奎
我说的勺不是酒店里大厨手里上下翻飞的炒勺,也不是饭桌上精致的调羹,而是多年前我们宁州乡村灶膛里最常用的铁勺。在乡下孩子的心目中,巴掌大的铁勺比尺八大的铁锅重要。不管是地边边上挖的野菜、柴禾堆里捡的鸡蛋,还是大场里收回来的黄豆和玉米,只要用铁勺在锅底下一拨拉,原本平淡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得美好起来。
聪明贤惠的宁州女人个个都是过日子的能手,扎花、刺绣、织毛衣、纳布鞋,说针线会针线;蒸馍、擀面、酿酒、腌菜,要茶饭有茶饭。前些年,大家的日子过得纠结,家家户户不光囤里没有接续的粮食,柜里也没有换洗的衣裳,槽头没牲口干活,自留地腾不出种菜的地方。人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宁州人有自己的办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富是富的日子,穷也有穷的路数。
沟洼洼、地边边、柴垛下、老墙缝,不长庄稼的地方肯定长别的东西,只要你勤快能吃苦,活人就不会叫尿憋死。粮食歉收了,果子还在树上挂着,草还在地里绿着,只要有能入口的东西,宁州人就有活命的办法。苜蓿芽、荠儿菜、洋槐花、榆甜甜、地软软,遇上会做饭的强婆娘,照样会吃得有滋有味。一棵大白菜是菜,一把老苜蓿也是菜,铁勺子攥在你手里,关键看你怎么拨置。
油料作物稀缺的宁州,菜油、胡麻油、荏油对于绝大多数家庭来说,只能是一种奢侈的想象。锅底里少得可怜的油星差不多都是来自过年时买的那几斤猪肉。对一般家庭来说,如果没有婚丧嫁娶,二三斤猪油就可以马马虎虎维持上一年,炒鸡蛋、炒洋芋、炒汤菜,对于咱庄稼汉来说,多少有点油的意思,日子就算过得有眉有眼了。
罐里没油,勺头有路。核桃仁、苦杏仁、麻子仁,只要稍加烘焙,也能当油料使用。哥在山后放羊的时候,常领我到十里之外的生产队农场去吃他做的熬土豆和烩冬瓜,他做的菜用的差不多全是从树底下拾来的苦杏仁,即便这样,还是比家里的饭菜好上几倍。上小学的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只要发现院子里有人砸杏核,当天的饭菜里肯定能吃出一星半点的油味儿来。现在想起来,当年我们吃的那些东西,断然是没有什么油水可言的,我们当时所吃的其实是一种心理。
同学的爸爸在外地工作,母亲经常用铁勺炒鸡蛋给他吃。大家听说后,全都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吃到母亲炒的鸡蛋。可是,一个鸡蛋,就能买半斤盐,一个生字本外加一杆没有橡皮的铅笔的价钱,嘴再馋也不能那样干。当然,也有不惜损失例外吃到的。三毛去鸡窝里收鸡蛋的时候,不小心把鸡蛋打碎了,母亲责备完他,就把打碎的鸡蛋用铁勺炒了分给他和弟弟吃。从此,三毛家里,因为不小心打破鸡蛋的事时有发生。哥从外面掏回一窝鸟蛋,用铁勺偷偷地在锅底下炒了给我们几个小的吃,还没有尝出其中的啥味,铁勺子里东西就空了。我在心底里下决心,一定要掏一大把鸟蛋回来,用铁勺炒了自己一个人吃。
铁勺和铲锅刀是灶火里用得最多的厨具,炒菜,做汤,热剩饭,煎奶,比大锅方便得多。晚上放学或者劳动回家,肚子饿得睡不着觉,有馍热馍,没有馍,用它做一碗苜蓿疙瘩汤或者萝卜丝拌汤也成。当然,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用铁勺炒出来的那些小菜。那些菜不是专门的炒菜,而是用于调汤和拌面的菜,地道的宁州人都叫它炒汤菜。园子里的葱、蒜、韭菜、芫荽、笋叶、菠菜,树上的香椿芽、嫩椒叶,红的辣椒,绿的荠菜、苜蓿,黄的黄花菜和南瓜花,都是做炒汤菜的上好原料。风箱声中,麦草火烧得正旺,把切好的菜节投入热油之中,勺头轻点,扑鼻的清香旋即扑面而来。上面大锅里煮着的面条刚刚出锅,往热汤里加一筷头炒汤菜进去,当下食欲大增。宁州人有吃完饭舔碗的习惯,其实,大多是奔沾在碗壁上的炒汤菜去的。
不管是过年吃的臊子面、开春后吃的苜蓿面、割麦喝的浆水面,还是床子压的饸饹面、又涩又红的高粱面、韧如钢丝的玉米面、裤袋宽的干拌面、软塌塌的热搅团、新出笼的菜疙瘩,只要有一碟子炒汤菜,就不怕有人胡弹嫌。
铁勺子炒菜,量虽然小了点,但炒汤菜也有炒汤菜的门道。上面锅底,下面柴禾,勺头压得低,火焰抬不起来,离锅太近,不小心把锅灰落到勺里。铁勺端出来早了炒不熟不好吃,炒过了吃着没味。有年秋天,我在地边上挖了一窝野小蒜,因为没有经验,硬是把一勺绿菜炒成了黑渣渣。
在宁州,炒汤菜是菜的精华,更是待客的最高礼遇。上高中的时候,同学们吃住都在一起,开饭的时候,不管馍白馍黑,蒸馍锅盔,大家各吃各的,谁也不羡慕谁,谁也不小看谁,但只要有人从布褡里拿出一小瓶子炒汤菜来,大家的表情马上就不淡定了。吃上的人欢天喜地,没有吃上的垂头丧气。老师知道后,在课堂上讽刺我们说,成绩考砸了都面不改色,一瓶子炒汤菜把你们香成这个样子。只要你娃好好学,不要说炒汤菜,就是鱿鱼海参,也不愁吃不到嘴里。
炒汤菜之外,铁勺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炒豆豆。五谷炒的豆豆是乡下孩子难得的零食,但只有在粮食充足的时候,大人们才会破例在大锅里集中炒一些作为一日三餐的补充。嘴馋的时候,我们只好背着大人用铁勺自己炒。温度提升到一定程度,勺子里的豆豆就会自动往外蹦,等所有豆豆上都有了火色,豆子不再蹦出的时候,又香又脆的豆豆就炒成了。在老人们的眼里,谁把正儿八经的五谷用铁勺子炒着吃,谁就是糟蹋粮食的败家子。老师们在课堂上最反感的也是偷吃豆豆的人。遇上厉害的老师,只要被抓住,一顿耳光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几十年过去,原来的老灶膛大都改成了整体橱柜,电子开关一拧,火苗马上就出来了,做饭的人,再也不用在锅底下受烟熏火燎的罪了。那些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铁勺子早就被淘汰了,但是,宁州人喜欢吃炒汤菜的爱好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做饭,上馆子,少不得倒腾一碗炒汤菜出来。问题是,不管怎么炒,都炒不出那时候的味道了。
(作者系甘肃省作协会员,就职于甘肃省庆阳市财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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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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