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

【乡情乡韵】

戏里戏外

■ 春宁

要唱戏了，如凭空骤起的一阵风，全村人、全塬人一下子便得到了消息。为占据好的观看位置，等不及吃完晚饭，就指派家中的小孩搬了板凳去占地方。太阳还明晃晃照着，戏台下有限的空间就被一排排高低错落的凳子挤占得满满当当。在塬上，一年到头难得有这么几次大规模的相聚和热闹。

热场的锣鼓一响，闹哄哄的台下刹那间阒寂无声，黑压压的观众如被施了定身术，所有目光被戏台那一方亮光吸引，齐刷刷聚焦于厚重的幕布，期盼着早已熟稔的剧情和角色。

随着一重重幕布徐徐拉开，塬外的故事和逝去的历史便在塬上这爿戏台上复活开合：闭目塞听的皇帝，骄横跋扈的公主，正直无畏的忠良，世故奸诈的佞臣，桀骜英勇的武将，清正贤达的文官，沉稳睿智的老者，清秀俊朗的举子，怀春多情的闺秀，阴险圆滑的小人，活泼可爱的丑角……前朝往代、耳熟能详的各色人物，随着乐器伴奏陆续走上戏台，有板有眼地在大家都知道的剧情中行走，从久远的过去沿着人情世故的隧道穿越到塬上人的跟前。塬上人便以自己的生活阅历、社会认知、人生经验等用心去仔细欣赏、理解、揣摸、解读。

在塬上周而复始上演的戏就是那么几出，故事无非就是那几个老掉牙的故事，角色也是那几个闭着眼就说得清的角色，连唱词道白都能随口哼得像模像样。几出戏，翻来复去地看，乡亲们却百看不厌，他们已经与戏台上的角色成了熟人，产生了真挚的感情，每一次都是初看时一样的热情，每一次都那么入情入戏、全身心投入，每一次都随着剧情进展感动、激奋、痛苦、喜悦……甚至比唱戏的还要进入角色、体恤人物。

台上的国仇家恨、恩怨困厄，传递着无可言说的力量，浸心润肺、勾魂摄魄。台下清一色灰蒙蒙的脸，跟着剧情的阴晴变化，一会儿沟壑纵横的脸上漾开一片明媚春光，能暖化经年的雪霜；一会儿浓缩起千百年的深仇大恨，把一口老牙咬得嘎巴作响。越是上了岁数、经历过生活磨砺的人，越是专注和动情。高兴处下巴一翘一翘的，整个脸就剩下一张漏风缺牙的嘴，深洞似地张开却笑不出声来，所有的笑都窝在肚子里打转，撞得干硬的身子俯仰无序。此时，再尖利的风也不再寒冷，苦痛处，用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抹一把挟裹岁月风尘的浑浊眼泪，顺带擤一把鼻涕抹在鞋底，嘴里不干不净骂句狠话，继续目不转睛。一会儿，随着剧情变化，又会眉开眼笑，核桃皮一样的脸上绽放出孩童般的天真和喜悦。

演戏的，看戏的，戏里的故事和戏外的人情，有时候真说不清有多远的距离和多大的差别。戏台上的曲折惊险有时并不比台下人的人生曲折多舛，戏里演的唱的其实就是台下人一个个真实的过往，只不过有的地方放大了，有的地方省略了，有的在塬上人看来稀松扯淡的地方，在戏中却大惊小怪、扯拉不清……戏外的生活苦乐早已入了戏，戏里的故事也早已走下戏台，现实生活中沉积了多少演戏和看戏人的苦乐人生！

台上台下每个人都是戏中的人物，不过是不同的剧情在不同的戏台上演。生活是最大的戏台，人生是最真实的剧情。各人生活在各人的苦里，也生活在各人的甜里，生活在挣扎中，也生活在自足中、舒畅中。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同，每个人的世界也基本相同，看得见的是日常简单的平庸，看不见的是心底汹涌的波涛。有时的笑，其实是用眼泪难以表达的苦痛；有时的哭，是高兴到极致后的喜极而泣。塬上人的人生啊！其实哪一点都不比戏中的人物和情节简单平直。戏，不过是以夸张的表演为塬上人稀释生活的不幸、表达幸福的安然、排泄郁积的块垒，这是看戏的真谛，也是演戏的目标。

塬上人的一生是平淡的，他们绝大部分从生到死都坚守着塬，坚守着早已习惯的日常，过着日复一日的“小日子”。如果你把眼睛朝向看不见的宏丽伟大、惊天动地，这“小日子”是很难看出美，很难看出速度、激情、鲜活和震惊的。可如果放大了看戏中人物的一生，他们不也是一天一天过活？不也是一步一步熬到生命的终点吗？塬上人的“小日子”中有的是“慢”和“消磨”，而我们恰恰忽略了“慢”和“消磨”的尖锐和力量，他们在这“小日子”中熬出了外人看不见的坚毅、善良、镇定和果决。这才是人性中最丰富、最饱满、最有质感的部分，是最能体现人生柔韧、抗争和大爱的部分。

他们说不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一定有掩埋在岁月深处的爱情和渴慕；说不出“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但一定有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辜负和遗憾；说不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心底一定潜流过无尽的缠绵、情思和执念。

塬就是一个世界，塬上人的戏是庸常掩盖下的曲折和壮阔。田间地头相遇，默然注视的那个眼神，满含不能承诺又不能放下的悲欣和欢苦；夕阳晚霞下，劳作归来吆娃打牛的自在中，不经意的一声长叹，包含了多少悠远感慨和人情凉薄；农活间隙，蓄满心事吧嗒明灭的几口旱烟，袅绕吞吐辈辈相传的多少生活哲思和田野陶然……这些都一如诗意的独白和感伤，供他们默诵一生。

塬是荒蛮的野性的，乱哄哄的一台戏，乡亲们看得热闹，听得尽兴，这比什么都重要。对塬上人，尤其是塬上的老人来说，看戏带给他们的舒坦和自在是可以调理身心、滋养生命的。平淡如水的光景中，随着一次次花开花落、一茬茬果青叶黄，他们在岁月里一天天老去，和他们一起变老的还有村庄，在城镇化的进程中没有秩序地衰老，卑微无声地逝去。也许只有戏能唤醒他们过往的激情、鼓荡的青春和心中幸福的慰藉。

唱戏、看戏，在一年中只是短暂的几天，而生活却依旧连续绵长、简单琐细。戏如同滴灌的水，早已渗透进生活的日常，最终长成了日子的枝枝节节。塬上人把戏掰开揉碎，搅和进生活的土壤，把所谓小日子的“轻慢”和“细碎”打磨出不经意的诗情，于是日子便有了韧性和亮色，日常和平庸就有了灵动的光影，一个个乏味无趣的日子便丰盛婀娜起来、饱满激昂起来，显示出蓬勃的生机和茁壮。

（作者单位：军委后勤保障部采购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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