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开处结乡愁
【散文】
槐花开处结乡愁
■ 春宁
晚上散步。转角处,微风轻送,一阵清香扑面而来。
哪儿的洋槐花开了?我情不自禁叫出声来。
多么亲切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把我从当下拉回到童年,拉回到曾经生活的塬,回到这个季节几乎被洋槐花包裹的塬上的村庄,回味和咀嚼洋槐花给予的充实和美好。
洋槐树虽属外来物种,却似乎与塬有着先天的血缘,极适宜塬上的贫瘠生态。院角墙根,甚至台阶罅隙、石堆瓦缝等逼仄空间,在你想得到、想不到的地方,一不注意就会拱出一棵嫩白中泛着青紫、淡绿中透着酽红,羸弱而顽强的洋槐树芽,自信坦荡地生长。塬上村庄的角角落落、人迹少至的荒坡野沟,到处都是洋槐树的身影。
它们极尽所能延伸生命的触角,拓展生存的领地和空间,自觉填补塬上人疏忽和轻慢的每寸土地,与塬上人亲戚般和谐共处。塬上的房屋和田野是属于乡亲们的,而荒坡野沟、犄角旮旯却是属于洋槐树的。
洋槐花的绽放低调而热烈、俭朴而隆重。四五月份的塬上,春已老迈,夏尚稚嫩,在羞赧而冲动的阳光催促下,刚刚抖擞精神的洋槐叶绿得斩钉截铁,温煦的暖风带着懵懂的急躁和粗野,对娇弱的花蕾却极尽柔情抚慰。在绿叶笼罩呵护下,洋槐花瘦长的花穗悄然鼓起,如刚出生的婴儿,瑟缩着打探多彩躁动的世界,羞怯而坚韧。眨眼功夫,繁密的叶子已遮挡不住颀长的花穗,青绿的花苞如两排整齐的鸟雀,站立花茎两边,乖巧而坚定。
当貌似娇弱的羞涩褪尽,所有的羞赧都化成竭力释放的激情。在一觉醒来的清晨或短暂小憩的午后,忽然发现满树的绿中浮起一层朦胧的白,若烟似雾,淡纱轻岚,整棵树、整面坡、整个塬都缥缈袅娜起来。塬在蛮荒辽阔的底色中释放出轻盈的温婉和娇媚。
“朦胧的白”快速膨胀泛滥。一串串洋槐花袒露着率真的清雅,似素面朝天的菡萏少女,在阳光微风下轻歌曼舞,酣然享受大自然赐予的美好,挤挤挨挨从绿叶下向外蜂拥挣脱,白花花的亮丽将鲜嫩的绿色下压,如层层叠叠的一树积雪,皑皑壮观。
盛开的单朵洋槐花,像极了打鸣的公鸡。两排骄傲的“公鸡”沿花茎两边一溜儿排开,一穗花便是一支整齐的队伍、一个齐整的乐团,在塬的天空下、在绿叶映衬中,接受风的检阅,上演一场雪海花香的季节恋歌。村庄成为典雅丰盈的美艳少妇,素朴娇俏而泼辣热烈,在雅净的白中尽展纯洁天然的清丽。
淡雅的香从似露非露的花蕊中向外漫漶,借轻风痴狂,在清爽活泼的空气中氤氲浪漫,撩拨塬上人的味蕾和心绪。于是,女人和孩子们便坐不住了,拿着钩镰、布袋,背着挎篓,甚至拉上架子车,将含苞待放、雪白鲜嫩的洋槐花捋回家。
母亲喜欢用洋槐花包饺子,塬上人叫捏“菜角角”。一口咬下去,那份鲜爽的口感、实在的幸福、从身体到欲念的内在满足,只属于特定的时空和氛围。你只有真正吃过了才能懂得,只有真正吃过了,才有资格回味和评说。那份“好”,肠胃知道,心灵和情感也知道,而语言和文字在这份原始而普通的食材面前,却显出茫然的稚拙和无奈的苍白。
循着浅夜中亲切熟悉的清香,我走近那株孤单却热情开朗的洋槐。一树繁花怒放,一片琼海香雪,孤身立在小区路边的绿化带中。这一片清香和繁茂,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在都市中这个季节的普通夜晚,显得有几分闹腾和喧嚣。如果在荒僻的塬上,这个季节的树和满树的花,与塬、与村庄、与乡亲们,是那么的般配和协调。洋槐树可能先天就该属于塬,它与城市和热闹有着天然的隔膜和距离,不论它在这都市繁华中落脚多少年,不论它如何努力热烈地绽放。
时常在梦里出现的塬、塬上被洋槐花包裹的村庄,此刻十分的切近和清晰。我看到母亲就站在洋槐树下,用钩镰勾着鲜花繁闹的树枝,娴熟地捋着洋槐花,满脸溢满慈祥幸福的恬淡、满足和快乐。
我想扯住眼前的树枝,捋一些洋槐花下来。但终是没有动手,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孤单单的树,看着一树没心没肺恣肆盛开的花。
前几年,曾经兴冲冲捋了洋槐花回家,可怎么做也吃不出童年的那种感觉,总感到北京的洋槐花不够正宗、不够地道,缺了老家塬上的那份新鲜、饱满和茁壮。
站在树下,不自觉掏出手机,拨通妈妈的电话。妈妈说,家乡的洋槐花已开败了,今年专门紧赶着多捋了一些,晒干给我们留着呢,要不要快递过来?我说不用,还是等有空儿回老家吃好。
这时,我的眼睛湿润起来。这是近年常有的状况,为一些莫名的物事和心思落泪,为远方的故乡和亲人发呆,为逝去的一些生活琐屑动情。这似乎与年龄、境况无关,与富足、贫穷无关,与热闹、清静无关,而又似乎与这一切都相关。
吴晓波说:“一个人很难背叛自己的胃和审美。”有人说,一个人的故乡藏在他的胃里。离开家乡不管多远、多久,身份可以变,口音可以变,但口味变不了。你永远无法忘却记忆里的美食,哪怕远隔万里,岁月匆匆,那些曾经的美好依旧。行走一生,你最爱吃的还是小时候的那一口,还是儿时家乡的普通饮食,还是妈妈擅长的那几种味道。这无关食材,无关地域,无关烹饪的方法和技巧。
有人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任何地方只要你爱它,它就是你的世界。但我知道,再好的宾馆也不如在家里舒坦和方便,寄居与在家、他乡与故乡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贾母对黛玉再亲,黛玉心中的疏和怯始终无法完全排解。这种感受,在这个晚上的洋槐花香中,我有了新一层的理解。
阎连科在《被我走丢了的家》中写道:“我发现那块土地完全可以没有我,而我却不能没有那块土地和村落。没有我,那块土地依然会遵循着它已有的秩序和轨迹,日出日落,岁月人生……。而我若没有那土地,我就不再是我了;没有那村落,我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的塬上的童年是清贫、清苦的。那时所有的清贫、清苦,如今回想起来却是那么的亲切、甘甜。这些年,我不断回到塬上,回到塬上的村庄。长途奔波,不是为了拣拾旧梦,也不是为留恋和重温那份清贫,只为松弛和纾解流浪的疲惫,为安抚漂泊中无可皈依的心,如同信徒要定期回归教堂去受洗和忏悔。
洋槐花开在城市一隅,只是可有可无的点缀,甚至还显出抢眼的突兀和喧闹,而在塬上的天空下,它有的只是自然的舒展和尘世烟火的笃定自在。
看着眼前一树热烈的洋槐花,忽然想起读过的几句诗:“人世间所有的不幸啊/就在于我们无家可归/或有家不回”;“故乡眷恋了我的一生/我却才俯身凝望”;“下雨天,我更想撑一把旧伞/听年少时久违的足音/在林间的寂静里/踏一条潮湿的道路/自己带自己回家”。
(作者单位:军委后勤保障部采购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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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LIZ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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