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做一件天下最精美的手杖

【书里书外】

想做一件天下最精美的手杖

■ 吉明

上世纪末，社会景观好像各式各样的画面在快速切换。深圳移民携带着对故乡的新鲜记忆和日夜思念，又步入展望世界潮流和单打独斗的岁月，艰难的生活里蕴含无数的憧憬。深圳人的思想意识是多重的，富于比较、互补，这有利于思想的成长和想象的驰骋。

一九九二年我从苏州来到深圳。我怀念江南的古典园林和太湖四季分明的景色，《茫眼》保存着我的青春影像。

苏州大学的藏书浩如烟海，我们如饥似渴地翻阅古典文学、西方哲学，在内部资料中发现了西方现代派文学。我的笔记本抄满了译诗和哲学箴言。

毕业不久我读到美国自由派诗歌，诗人从女性的角度喊出自己的真实感受和想法。我第一次被文学强烈地撼动心灵，开始关注自我的体验、处境和心事。我上班要经过人民桥，望到大运河白亮的晨光，内心就会呼喊：我要去遥远的他乡，遥远的他乡。

记得我赴深圳前，同事送行，卡拉OK的屏幕里闪现一片油菜花，我不禁感伤起来。

深圳四季花朵争红斗艳，大海汹涌澎湃，市民来自全国各地，个个雄心勃勃，追逐着效率和金钱。倏忽之间，道路桥梁四通八达，货柜车通宵轰鸣，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但是古老的价值问题依然存在：我们的心灵家园在哪里，什么能够给予我们真正的慰藉？

我重新打开从内地带来的几箱书，晚上靠着集体宿舍的铁床阅读。后来发现许多人与我想法相同，他们是普通的打工者、教师、报社编辑、电视台管理者、银行职员、私人企业主。

我们渐渐熟悉，常常在海湾边洋紫荆花下聚会交流。我们这些大多数居无常所、工作繁忙的新移民相约利用夜晚和节假日读书、写作。

业余写作似乎可以天马行空，其实不是这样，我们对待写作抱有极其认真的态度，熬炼文字的同时也是在熬炼写作者，我们期待通过写作获得意义，而且敬畏文字就是尊重读者。

深圳作家、词学家肖鹏博士在《做派》里描绘过我们，“索罗说道，库鲁城有位艺术家，他想做一件天下最精美的手杖……最后他终于完成这根手杖，可是周围的世界不知变化了多少轮，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在东方，诗人把这种耐心称为‘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我周围从事民间写作的那些朋友，许多都持有这种坚韧不拔的态度。一位好友甚至发誓说，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完成他那部书，他要让他的文字掉在地上硬邦邦地砰然有声。”

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开始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不断展望文学的新的前景，急于摆脱概念性主题，极力超越狭窄的文学观念。我们意识到西方现代作家的刻意开拓，文学显示出前所未有的丰富性和表现力。我毅然选择了实验性质的写作道路。

深圳有宽广激荡的大海，鼓励创新，包容不同的观点，一些文学活动直到今日历历在目。词学博士指着蛇口零丁洋的方向，告诉我们南宋末，文人如何担当起国家的大任；一次聚餐，日本文学专业的女硕士介绍日本现代文学，大家鸦雀无声地倾听，菜都凉了；还有一次聚会，一位报刊主编与我你来我往评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忘记了周围的人；著名作家梁晓声看望我们，他的话音还在我的耳边游荡：你们修改稿件起码要大声读五遍，边读边改，不流畅的文句一定是不好的。

当《茫眼》完成初稿，一位作家这样概括：“我和你都是向内走的人，可是我们走的方式不大一样。我走进自己独有的，一个小我的内心里；而你走进梦里，走进思想里。”

诗人长岛评论道，《茫眼》是一部探索性的实验小说，发掘被自我忽视的意识残片锤炼一剑。作者将古诗般典雅优美的苏州与辞赋般狂飙突进的深圳作为背景，叙述人们觉醒后如何渴望和追求生命的意义。小说大量运用寓言和象征手法，通过细腻描绘物与影、现实与梦幻逼近个人真实的感觉和体验里的世界。

这些特点表明，《茫眼》是从内地带来的种子，又是在深圳蓝空下的殷红热土里发芽，渐渐长大的。

回想我在深圳近二十多年的往事，如果没有这些文友，我大约也会继续读书、写作，但一定是不冷不热，小打小闹，不可能会耗费十几年准备背包，不断地操练武功，想望登顶，最后为完成一部小说连滚带爬近十年。

我送《茫眼》给当年讨论《追忆似水年华》的对手，他说，怎么一整就整出个长篇？他的惊讶来自常识。培育长篇小说，投钱下去不见速效，一般说来作者用两三年去写时间太短，写出来了也不一定能够写好。而《茫眼》作者实在是一个太普通的人了。

我们这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移民深圳的文学爱好者，这几年不断拿出与我们相伴相依多年的小说、诗集、文论集。有的还是巨著。这个过程也确实太长啦，也许，本来就应该这样长。

最近我去拜访肖鹏，他从期望重写《宋词通史》到完成用了三十多年。他曾经鼓励过我，在《做派》里写下，“你是见证此书写作全过程的笔友，同样期待着你的大作面世。互相见证人生。”

晚上散步时他谈及写作的感受，世界仿佛消失，眼前全是茫茫白光，心里只有愉悦、愉悦、愉悦。我再去询问，他回复道：“这个我记得。是写完后的感觉。有一天早晨醒来，细细回味写书的过程，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幸福感。如同新婚，如同金榜题名，如同中大奖。那种感觉永远忘不了。”这不正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讲的“高峰体验”吗？马斯洛指出“高峰体验”是人的需求的最高层次，指向的是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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