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父

【我的父亲母亲】

岳  父

■ 傅兴奎

与深夜里凌乱无序的梦境不同，岳父悄然离开的那一刻，正在昏睡的我突然清醒，那扇我平日里很少推拉的门竟然破天荒地呈现出少有的波动，同样波动过的还有蒙着窗子的轻纱。

山一样的玉米罩住了内弟家的院子，远远看去像一簇盛开的菊花。绕过玉米的围篱进入院子后面的瓦房，向东走不了几步就是岳父住的房子，本来敞亮的窗子因为阴湿的缘故，看上去一点也不敞亮。这倒合了整个房间的格调，方方正正的土炕，描漆雕花的老式箱柜，墙壁上泛黄的旧报纸，还有覆盖在岳父身上陈旧的棉被。稍不留意，你会误以为自己进入了一幅时间久远的年画之中。相比之下，躺在土炕上的岳父倒是精神矍铄，一点也看不出病恹恹的样子。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正月，去同学家里玩时，同学的母亲言语之间给了我一个找对象的信息。中午吃饭，同学家的饭桌上便多了一个相貌颇为威严的老人，同学告诉我这就是要给我说的对象的父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极少有人在外工作，加上老人家平常少言寡语，村子里的人对刚从外地退休回来的他羡慕之余又外加了几份敬重。那时候，我对自己未来的对象究竟什么样还是一团模糊，但有如此严格的老人做父亲，我想那做女儿的素养大抵差不到哪里去。

那天我们吃的是陇东人过年的饭，白馍、细面、大肉、黄酒、暖锅、蒸碗子，农村人的热情都在木漆雕花的盘子里了。因为此前大家对这件事已经心知肚明，所以，吃饭的气氛多少显得有些拘谨。为了不讨老人家的嫌，平常贪吃的我那天格外绅士，举手投足一副很有涵养的样子。相比之下，岳父更见城府，喝酒、吃菜不乱分寸，一看就是见惯了大场合的人。席间陪吃的全是他的晚辈，大家除了客气的礼让很少说话。相比之下，老人家的话更是少得金贵。望着他如此庄严的神情，我心里不觉有点犯怵，不就是一顿平常的农家饭，怎么说也犯不着这么淡定。

以后的情形我差不多已经全忘记了，只记得第二天早上，我去他们家见对象的时候，岳父出门转悠去了，但我与其女之间相互交往的调子一定是他老人家定的。那之后不到一年时间，那位可敬的老人就做了我的岳父。

我有购书的癖好，但能够通读的却寥寥无几，很多年前买的书直到现在还没有打开包装。岳父八十多岁的年龄，工作后自学的那点文化程度，自然不会对它们产生多大的兴趣。但事实却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在离开岳母的那段日子，电视和书籍成了老人家最好的伴侣。

妻不知从哪里买回一本盗版的《上下五千年》，错别字多不说，看上去字迹也非常模糊。岳父却如获至宝，整天拿在手上翻个不停。我们一家人因为各自的事情整天忙忙碌碌，满架子的书籍很少有阅读的机会，岳父却不然，那本八百多页的书他从头到尾，从文字到插图，一点都不马虎。有一次午饭，岳父向我问及隋唐五代时期发生的一些历史典故，我附和着说那些故事多是从《隋唐演义》杜撰而来的，他婉言告诉我说这其实都是历史书上做过比较详细记载的真实事，弄得我非常尴尬。

毕竟是上了年龄的人，书看久了难免老眼昏花，岳父却不闲着。只要有时间，他就跑到客厅里，用电视遥控板搜索个不停，《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永不消失的电波》等传统历史题材是他的情结所在，《亮剑》《闯关东》《走西口》等在央视热播的电视剧更是他的最爱。岳父看电视的时候特别执着，不抽烟，不喝水，不吃水果，不与人说话，片花、插曲甚至电视剧中间插播的广告他也看得津津有味。岳父耳背，一句话你得喊着说他才能听得见，看电视的时候，他却把音量压到最低，这倒不是声音大小对他无所谓，主要是害怕影响了外孙女的学习。

在集体企业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岳父，在原来的工厂里有一帮关系不错的工友，他们之中好多人因为退休和企业改制迁到城里和儿女们一起生活。前多年，岳父一到西峰就出去找他们，聊天、喝茶、打麻将，整天忙个不停。每天早晨，我们还没有上班他就出门了，吃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

岳父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秦腔，庙会、地摊子、公园里的自乐班，才子娶佳人，奸臣害忠良，逮住啥看啥。那年，我们老家唱戏，父亲邀他住到家里来看，结果，四五天时间十多本戏他一场未拉。父母亲商量说是亲家头一回来，一定要把人家招呼好才是，他却害怕失去好位置在戏园子里啃了几天干馍，弄得父亲哭笑不得。

岳父的家在离乡镇较远的沟边上，六七孔破烂不堪的窑洞是父辈留给他们兄弟五个的全部家当。岳父行大，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家去外地学艺。师傅是旧社会的老裁缝，做起事来喜欢一板一眼。岳父很少在人面前说话，却异常勤奋。每天天不亮起床，晚上点灯才回住处。扫地、抹桌子、架炉子这些杂活自不必说，给客人看座、递烟、上茶一件也不马虎。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不几年时间，量身、选料、裁剪、缝纫，裁缝该会的岳父都学会了。

听岳父的同事们说，他老人家早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闻名凤城的大裁缝了。客人一进门，颜色深浅、衣服长短、腰身宽窄、版型大小便一目了然。一时间，满城男女不论年龄大小、胖瘦高低，都嚷着要穿王师傅亲手做的衣服。

岳父出师不几年凤城就解放了，政府对不同行业的手工业者实行社会主义改造后，岳父成了干私活的公家人。原来的裁缝部成了包括好几个车间的服装厂。工人多了，机器大了，但能拿出手的行家在小县城就那么几个，厂里领导让他们几个年龄大的带学徒，岳父一声不吭算是答应了。听他的徒弟说，师傅平时很少训人，但教起业务来一点也不马虎。从他手里带出去的徒弟，个个都是靠得住的技术工人。

因为家道贫寒的缘故，岳父从小就没有过过几天像样的日子，成家后又因为儿女多而备受贫寒。听妻子说，岳父在厂里当过好多年保管，经手的布料和辅料不计其数，但他却从没有向集体的资产伸过一次手。妻子上初中的时候，喜欢上了同学们背的花花布头拼起来的书包，就去找岳父要布头，结果他告诉女儿，布头再小也是厂里的资产，动集体的东西就是犯法。多少年过去了，当年和他共过事的人都说老王师傅是个倔老头，不管是天王老子，还是亲子热女，想从他管的库房里带走一苗针、一根线、一片补丁，比排队买还困难。

二○○三年，岳父原来工作过的服装厂搞改革，一听说厂里的东西被单位卖完了，他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前年，妻子陪他去庆城验证身份，他不顾自己脚痛，一个人跑到盖满商品房的厂址上看了一次。后来，服装厂的退休工人们找我写材料，我才明白岳父的厂子是老工人们一砖一瓦亲手建起来的。

岳父去世前，把有关自己的事情处理得干干净净。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他走得轻轻松松，脚正路直。

（作者为甘肃省作协会员，现就职于甘肃省庆阳市财政局政府采购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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