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父
【散文】
酒父
◆ 齐玄江
中国政府采购报总编辑。从事新闻工作二十余年,作品《国家统计局首次用增加值发布信息》获中国新闻奖,多篇作品先后获中国产业报协和省部级新闻奖,数篇作品获中央领导和省部级领导批示。出版新闻专著《新闻中淘新闻》。业余从事小说创作,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泽村》和百万字长篇小说《父亲的王国》。
■ 齐玄江
父亲喜欢喝酒,酒量很大,年轻时能喝一斤多老白烧,所以那时村里谁家讨亲娶媳妇,都要请他当陪亲客。
老家婺源大山多,大路走完了,经常是要穿过一片老树林,翻过一排石岭,才到女方家。老家讨亲的风俗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女方要把男方来讨亲的人喝翻才算脸上有光。讨亲一般三五人,以父亲为首。女方请喝喜酒,下午五六点,其他酒席都散了后,有一桌酒席是不散的,那就是请男方讨亲人的酒席。对于这桌酒席来说,真正的喝酒才开始呢。女方把村里的最能喝酒的人请了来,拼成两张八仙桌,双方十多人摆开了架式。喝法很公平,先是划拳打通关,然后是单独挑战。
父亲往往是众矢之的。听人说,父亲的拳划得很好,我也见识过,他声音洪亮,气宇轩昂,五个手指收放自如,右手上下翻飞,看上去很美。“一点,一点高升——”父亲捉住了对方的拳,就会用摇曳的声调拖长声音,用得意的眼神看着对方。对方顿时羞愧了,端起杯一饮而尽。这酒要喝到晚上十二点多,许多人趴在桌上或出溜到地下。父亲叫着嚷着,酒喝了很多,但还是没有醉。第二天,讨亲的人抬着嫁妆,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新娘,翻过石岭,穿越老林,一直到山口大路上等着的汽车旁。
在村里,村人都叫父亲“酒王”,不知有多少媳妇是父亲帮助讨亲娶来的。
我曾问父亲喝酒不醉的秘密,他说:“你傻呀,那种场合,酒量再大也会喝醉了。我是借着上厕所之机,用中指挖着喉咙,把酒都吐了出来,再跟他们喝。”
“酒王”也只是在酒席上风光,回到家里,父亲却不得不面对日复一日的艰难生活。父亲有七个孩子,没人能帮上忙,爷爷瘫在床上,不知多少年了,奶奶是个瞎子,整天摸索着进进出出,而且脾气不好。被生活所迫,父亲平常看上去就像一个木偶人,一副愁苦的样子。只有喝酒时才听见他爽朗的声音看见他脸上的微笑。小时读鲁迅小说,觉得《故乡》中的闰土很像我的父亲。
在别人的眼中父亲是“酒王”,在母亲眼中有时却是“酒鬼”。
帮人讨亲,父亲喝酒不醉,然而和朋友喝酒却经常喝醉。回来骑车常跌倒在路边的水沟里,看见父亲扶着摔坏的自行车踉跄回来,母亲很生气,骂他:“你这个酒鬼,就知道整天喝酒,有本事就在外面挺尸别回来呀!”
父亲听见骂,也开始发酒疯,边叫骂边摔东西,把碗筷扔在地上,掀翻桌子,把木椅砸断一条腿,整个家被折腾得一片狼藉。母亲只得在一旁垂泪。酒醒了,他又夹着尾巴开始收拾,一副自责的样子。他用老虎钳和铁丝把摔断腿的木椅绑上一支木棍,把摔坏的自行车修好。父亲手很巧,什么活计都会干。那时我们家的木椅许多都绑上了木棍腿。
我们家吵架大多因为喝醉酒。母亲因此不喜欢父亲带朋友来家喝酒,一来,就给脸色,且不下厨去炒菜,父亲觉得丢面子,慢慢地不再招朋友来家里喝酒。父亲曾对我说:“你娘呀……做事就是太细计了!”说细计,我们那里有会算计的意思,也有小气的意思。这方面,父亲大约不能理解母亲。母亲一来是怕父亲喝醉了,二来有一大家人要养,谁愿意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好东西用来招待别人呢?
那一年,母亲生最小的妹妹时,得了产后抑郁症,后转为神经官能症。没有奶水,小妹妹在摇椅里哭了三天三夜,眼看就要饿死,只得送给了邻村的一家人。自此,父亲走上了漫漫求医路。景德镇、横峰……附近市县有精神病医院的地方他都带母亲去瞧,然而瞧不好。我家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生活的苦痛无法用语言表达。父亲不再替人讨亲,也不再找朋友喝酒,只在晚上自斟自饮喝上两小杯,我知道,那是他精神和体力的动力源泉,是帮他把这个家支撑下去的一剂良药。从他微微发红的眼中,我们知道他喝下去的是一杯杯苦酒、愁酒。
上天保佑,母亲吃景德镇一个老中医的药,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父亲从此保留了晚上自斟自饮喝两小杯的习惯,很少出去应酬。
几年前,母亲旧病复发。以前看好母亲病的老中医去世了,吃他儿子开的药也不见效,只得吃西药控制。母亲的性情变得焦虑烦躁,她离不开父亲,总是不停地指挥父亲做这做那,父亲总是低声下气地说:“别性急,别性急,啊?……”洗衣(装了洗衣机从来不用,一次回家发现里面都长了蜘蛛网)、做饭、家务都是父亲一个人。我们提出找一个保姆,父亲不愿意,一来怕照顾不好,二来怕花钱。以前,父亲每天都要到屋后的菜园、弟弟的鱼塘转几圈,帮助锄草,撒些鱼食。打电话给他,总是高兴地说:“我在菜园里呢!”母亲病后,打电话给他,他总是在母亲身边,没说上几句,就听见母亲在一边嚷嚷了,他一面说:“别性急,别性急……”一面忙把电话给她。
父亲仍然保留晚上喝两小杯的习惯,这是他一天下来对自己的奖赏也是为明天积聚的力量。
为了带母亲出去散心,他把一张躺椅底下安装了两个轮子,把扶手套在他的电瓶车上(我们把老式自行车换成了电瓶车),然后他骑着电瓶车,慢慢地驮着母亲到中云镇去。到镇里,总是引来许多人围观,成为全镇的一景。他们交口称赞:“这是谁家老夫妻,真恩爱呀!”这时躺在躺椅车里的母亲总有些得意之色,父亲也从临街不知是谁家商店的货架上拿上两瓶酒,在镇上转一圈,然后拉着母亲“凯旋”回家。
前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母亲喝药自杀快不行了。原来她把十几粒药就着父亲的两瓶白酒喝了下去,立马昏死了过去。送到医院抢救,睡了三天才醒过来。父亲很自责,说自己没有把酒瓶放好,并发誓要戒酒。我们安慰他,不让他戒,我们知道不让父亲喝酒等于要了他的命。我们给他买了一个小酒柜,把酒锁在柜子里。
去年春节回家,我和妻子为母亲买了衣服、帽子,父亲除了帽子衣服,还有一双护膝和二斤上好的二锅头。父亲看见其他都不太感兴趣,惟独看见酒眼睛就亮了,立马放在电瓶车上驮到老屋锁在酒柜里(每年过年都聚在小弟家)。妻子看见,总是偷偷地哂笑,说:“老爸真是太好玩了。”
春节回去,我们总是多陪父亲聊天,晚上陪他喝酒。我们喝得慢,怕父亲跟着多喝了。父亲不知,总是挑战地说:“你们杯里还有吗?我可没了”,一口将杯中酒干了。
我曾问父亲酒到底是什么滋味,他说:“日子就像一棵树,酒就是每天浇灌它的雨水,它能使日子坚强地长下去。没有酒我就活不到今天。小子,你说酒是啥滋味?”他的话使我相信,父亲是一个真正懂得喝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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